诗文库 正文
上书发淮南王阴事 西汉 · 庄芷
出处:全汉文 卷二十七
毒药苦于口利于病,忠言逆于耳利于行。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,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,建父不害无罪,擅数捕系欲杀之。今建在,可征问,具知淮南阴事(《史记·淮南王传》:王有孽子,不害最长,不害子建,材高有气,使所善寿春庄芷上书天子。又见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。)。
伐匈奴(始建国二年) 西汉末 · 王莽
出处:全汉文 卷五十九
降奴服于知,威侮五行,背畔四条,侵犯西域,延及边垂,为元元害,罪当夷灭。命遣立国将军孙建等凡十二将,十道并出,共行皇天之威,罚于知之身。惟知先祖故呼韩邪单于稽侯㹪,累世忠孝,保塞守侥,不忍以一知之罪,灭稽侯㹪之世,今分匈奴国土人民以为十五,立稽侯㹪子孙十五人为单于。遣中郎将蔺苞、戴级驰之塞下,召拜当为单于者、诸匈奴人当坐虏知之法者,皆赦除之(《汉书·王莽传》中)。
读汉书七首 其三 清末民国初 · 朱执信
押词韵第三部 出处:朱执信先生自书诗遗墨
欺齐烹郦生,徒取假王贵。
谓汉不负吾,而负钟离昧。
竟死钟室谋,悔失蒯通计。
将无托陈豨,犹冀鼎足势。
告密缘舍人,肝胆竟谁氏。
心知季布奴,滕公犹慕义。
名善漕中叔,孙建请塞罪。
结交谅有由,知人宁不易。
应愧彭王头,有客仍奏事。
上太宗乞体貌大臣简略细务 南唐至宋初 · 张观
出处:全宋文卷一○三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八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三二、《九朝编年备要》卷四、《宋史》卷二七六、《续资治通鉴》卷一五
臣凭藉光宠,备位风宪,每遇百官起居日分立于庭,司察不如仪者举奏之。因见陛下天慈优容,多与近臣论政,德音往复,颇亦烦劳。至于有司职官,承意将顺,簿书丛脞,咸以上闻,岂徒亵渎至尊,实以轻紊国体。况帝王之道,动则左史书之,言则右史书之,列于缃素,垂为轨范,不可不谨也。若夫方今之急者,匈奴未灭,边鄙犹耸;阴阳未序,仓廪犹虚;淳朴未还,奢风尚炽;县道未治,逋逃尚多;刑法未措,禁令犹密;坠典未复,封祀犹阙。凡此数者,朝廷之急务也。诚愿陛下听断之暇,宴息之馀,体貌大臣,与之商榷,使沃心造膝,极意论思,则治体化源,何所不至。臣又尝读唐史,见贞观初始置崇文馆,命学士耆儒,更直互进。听朝之隙,则引入内殿,讲论文义,商榷时政,或日旰忘倦,或宵分始罢,书诸信史,垂为不朽。况陛下左右前后,皆端士伟人,幸望端拱凝旒,回视反听,释寻常之务,养浩然之气。深诏近位,阐扬真风,上为祖宗播无疆之休,下为子孙建不拔之业。自然成、康、文、景,不独专美于昔时;尧、舜、禹、汤,自可追踪于今日。与夫较量金谷,剖析毫釐,以有限之光阴,役无涯之细务者,安可同年而语哉!
考欧阳文忠公事迹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六四四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一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
余读庐陵欧文新本,观其附录所载行状、谥议、二刻、四传,皆以先后为次,而此事迹者独居其后,岂以公诸子之所为而不敢以先于韩吴诸公及一二史臣之作耶?此其用意已精而为法亦严矣。然综其实,则事迹云者,正行状之底本,而碑志四传所繇出也。向使直指先后之次而以冠于附录之篇,则彼数书者皆可见其因革损益之次第矣,是亦岂不可耶?间又从乡人李氏得书一编,凡十六条,皆记公事,大略与此篇相出入,疑即其初定之草稿。顾其标题乃谓公所自记,而凡「公」字皆以丹笔围之,此则虽未必然,然于此本亦有可相发明者。因略考其异同有无之互见者,具列于左方。
经术。
李本云,公尝谓世之学者好以新意传注诸经,而常力诋先儒。先儒于经不能无失,而其所得者固多矣。正其失可也,力诋之不可也。其语在《诗谱后序》。又谓前儒注诸经唯其所得之多,故能独出诸家而行于后世。而后之学者各持好胜之心,务欲掩人而扬己,故不止正其所失,虽其是者,一切易以己说,欲尽废前人而自成一家。于是至于以是为非,牵彊为说,多所乖缪,则并其书不为人所取。此学者之大患也。故公作《诗本义》,止百馀篇而已。其馀二百篇,无所改易,曰毛、郑之说是也,复何云乎?又其作《易童子问》,正王弼之失者,才数十事耳。其极论《系辞》非圣人之书,然亦多使学者择取其是而舍其非可也,便以为圣人之作,不敢取舍而尽信之则不可也。其公心通论常如此(此与定本大旨不异,但书先后详略有不同者。《系辞》之说,则疑其诸子不敢力主而复自删之也。)。
《醉翁亭记》。
李本「未有此体」下有「醉翁亭在琅琊山寺侧,记成刻石,远近争传,疲于模打。山僧云寺库有毡,打碑用尽,至取僧堂卧毡给用。凡商贾来供施者,亦多求其本。僧问作何用,皆云所过关征,以赠监官,可以免税」。乃属于「公作《集古录目》序」之上(此条疑以其不急而删去。)。
修《五代史》。
李本「乱世之书也」下有「吾用《春秋》之法,师其意不袭其文」十三字,又「其事备」下有「议者以谓公不下司马迁,又谓笔力驰骋相上下,而无驳杂之说。至于本纪,立法精密,则又迁所不及也。亦尝自谓『我作《伶官传》,岂下《滑稽》也(「议者」以下疑以不欲凌跨古人而删之。)」』。
平心无怨恶。
李本云,公自言学道三十年,所得者平心无怨恶尔。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公,坐党人远贬三峡,流落累年。比吕公罢相,公始被进擢。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,言西事时吕公擢用希文,盛称二公之贤,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。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,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,云:「我父至死未尝解仇」。公叹曰:「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,惟其言公,所以信于后世也。吾尝闻范公平生自言无怨恶于一人,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赘集中,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乎?父子之性相远如此,信乎,尧朱善恶异也」!公为颍州时,吕公之子公著为通判,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,时人未甚知。公后还朝,力荐之(奏疏具集中。),由是渐见擢用。陈恭公执中素不善公,其知陈州时,公自颍移南京,过陈,陈拒而不见。公后还朝作学士,陈为首相,公遂不造其门。已而陈出知亳州,寻还使相,换观文。公当草制,陈自谓必不得好词。及制出,词甚美,至云「杜门却扫,善避权势以远嫌;处事执心,不为毁誉而更守」。陈大惊喜曰:「使与我相知深者,不能道此,此得我之实也」。手录一本,寄其门下客李中师曰:「吾恨不早识此人(此段疑避吕、范二家子弟,因并陈恭公事而去之。窃谓于此尤可以见欧、范之存心与吕、陈之悔过,恐皆不可遗也。)」。
惟称苏梅。
李本「自以为不及」下有「二人因此名重天下。公惟尝因醉戏亲客曰:『《庐山高》,它人作不得,唯韩退之作得。《琵琶前引》,退之作不得,唯杜子美作得。《后引》子美作不得,唯太白作得』。公诗播人口者甚多,唯此三篇,其尤自喜者也(此段恐嫌于誇而去之。)」。
修《唐书》。
李本此段不同者三,一则首云公于修《唐书》最后至局,专修纪、志而已,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。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,体不能一,遂诏公看详列传,令删修为一体。二则「列官最高者一人」下有「姓名云某等奉敕撰而」九字。三则「书宋名」下有「此例皆前所未有,自公为始也」十一字,乃属于「宋相闻之」之上(此但差详,疑定本欲删以从简耳。)。
不从范公之辟。
李本大同小异,今不复著。
议不废麟州及许耕弃地。
李本大同而文差略,今亦不著。
不诛保州胁从之兵。
李本首著为政仁恕之语,大抵与定本别段旨意略同。其末乃云:其为河北转运使时,所活二千馀人。先是,保州屯兵闭城叛命,田况、李昭亮等讨之不克,卒招降之。既开城,况等推究反者,杀二千馀人,投于八井。又其次二千馀人不杀者,分隶河北州军。诸事已定,而富相出为宣抚使,惧其复为患,谋欲密委诸州守将同日悉诛之。计议已定,方作文书,会公奉朝旨权知镇府,与富公相遇于内黄。夜半屏人,以其事告公。公大以为不可,曰:「祸莫大于杀已降。昨保州叛卒,朝廷已降敕榜许以不死而招之,八井之戮,已不胜其怨。况此二千人者,本以胁从,故得不死。奈何一旦无辜就戮」?争之不能止,因曰:「今无朝旨,而公以便宜处置。若诸郡有不达事机者,以公擅杀,不肯从命,事既参差,则必生事。是欲除患于未萌而反趣其为乱也。且某至镇州,必不从命」。富公不得已遂止。是时小人谮言已入,富、范势已难安。既而富公大阅河北之兵,将卒多所升黜。谮者献言:「富某擅命专权,自作威福,已收却河北军情,北兵不复知有朝廷矣」。于是京师禁军亟亦大阅,多所升擢。而富公归,至国门不得入,遂罢枢密,知郓州。向若遂擅杀二千人,其祸何可测也?然则公之一言不独活二千人之命,亦免富公于大祸也(此比定本为详,足以尽见事之曲折。又「谮言已入」之下,所系更重,尤不可阙。疑后以不欲形迹当时听谗之失而删去之也。)。
春帖子。
李本云,内臣梁寔尝言,在内中祗候,见仁宗云云,末云云,是欧阳某,必索文书自览;是它人当直,则否也。
知开封府。
李本末后有韩子华谓公曰:「外议云馀材可以更知一个开封府(似亦嫌太誇而删之。)」。
连典大郡。
李本曰,公尝语人曰:「治民如治病。彼富医之至人家也,仆马鲜明,进退有礼。为人诊脉,按医书、述病證,口辩如倾,听之可爱。然病儿服药云无效,则不如贫医矣。贫医无仆马,举止生疏,为人诊脉,口讷不能应对。病儿服药云疾已愈矣,则便是良医。凡治人者,不问吏材能否,施设何如,但民称便,即是良吏」。故公为数郡,不见治迹,不求声誉,以宽简不扰为意。故所至民便,既去民思。如扬州、南京、青州,皆大郡,公至,三五日间,事已十减五六;一两月后,官府阒然如僧舍。或问公为政宽简而事不废弛者何也,曰:「以纵为宽,以略为简,则弛废而民受其弊矣。吾之所谓宽者,不为苛急尔;所谓简者,不为繁碎尔」。识者以为知言(此比定本语意尤详备。)。
濮议初不出于公,及台谏有言,公独力辨于朝,故议者指公为主议之人。公未尝自辨,唯曰:「今人以濮议为非,使我独当其罪,则韩、曾二公宜有愧于我。后世以濮议为是,而独称我善,则我宜愧于二公」。公又撰《濮议》四卷,悉记当时论议本末甚详。又于《五代史记》书晋出帝父敬儒、周世宗父柴守礼事,及《李彦询传》发明人伦父子之道,尤为详悉(李本有之而此本无,疑公诸子后已不敢力主其父之论而删之也。)。
蔡州妖尼于惠普托佛言人祸福,朝中士大夫多往问之,所言时有验,于是翕然,共称为神尼。公既自少力排释氏,故独以为妖。尝有一名公于广座中称尼灵异,云尝有牵二牛过尼前者,指示人曰:「二牛前世皆人也,前者是一官人,后者是一医人。官人尝失入人死罪,医人药误杀人,故皆罚为牛」。因各呼其前世姓名,二牛皆应。一座闻之,皆叹其异。公独折之曰:「谓尼有灵,能(此有阙文)万物之最灵。其尤者为聪明圣智,皆不能自知其前世。而有罪被罚之牛乃能自知乎」?于是座人皆屈服(李本有之,所谓名公者,疑指富公。此本无者,盖为贤者讳也。)。
公尝为杜祁公墓志云:「簿书出纳,为之条目甚密,必使吏不得为奸。及其施于民者,则简而易行」。公曰:「我之为政亦如此也(李本在「连典大郡」之后,此本无。)」。
梅龙图挚知杭州,作有美堂,最得登临佳处。公为之作记,人谓公未尝至杭,而所记如目览。坐堂上者使之为记,未必能如是之详也(李本在《醉翁亭记》之前,此本无。)。
右凡十六条,其十二条定本有之,而详略先后或不同,其四条则定本所无而李本有之。其平心、保州、妖尼三事尤非小补,盖公平生学问根源、出处大致、言行本末皆已略见于此而无遗矣(平心、保州、《唐书》三事亦见于张邦基《墨庄漫录》,云得之公孙建世望之者,则其出于公子叔弼之徒所记。而「学道」以下,「尧朱」以上,必是著手书本语无疑矣。但张误于陈恭公以下别为一事耳。)。独晚年守青州时论执青苗一事,尤足以见其刚毅大节始终一致,不以既老而少衰。而公之诸子乃有所避而不敢书,吴丞相作行状,因亦不载。至韩魏公作墓志,乃始见其尝有乞不收息及罢提举官之奏,与其辞太原,有「守拙循常」之语。元祐之为《裕录》者,又不载志语于附传。至叶致远朱本之书出,乃反著其不俟报可,擅止散钱,而有特与放罪之诏。又至近岁洪景卢作《四朝史传》,乃尽见其以是深为王安石所诋,而遂决归老之计。盖此一事凡更六人之手,而三书阙焉。幸其有肯书者,然犹历三手,越百馀年而后首末得以粗备。然则士之制行不苟合于当时而有待于后世者,岂不难哉!抑公之言曰:「后世苟不公,至今无圣贤」。盖俗情之爱恶虽有短长,而公论之光明终不泯没。此古之君子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欤。因并记其语,以补此篇之阙,以为有志之士必将有感于斯焉。
汉忠臣翟义传 宋 · 范浚
出处:全宋文卷四二八一、《范香溪文集》卷二一、《金华文徵》卷一七
汉忠臣曰翟义,字文仲,永始丞相方进少子。以父任为郎,稍迁诸曹,年二十,出为南阳都尉。宛令刘立与曲阳侯为婚,又素名州县,轻义年少。义行太守事,行县至宛。时丞相史在宛传舍,立载肴酒,过谒丞相史。饮未竟,而义亦至,外吏白立,立语自如,义内谒径入,立乃下走。义既还,大怒,案立主守盗十金,贼杀不辜,缚送邓狱。掾夏恢以宛大县,恐见篡夺,白义可因随后行县送邓。义曰:「欲令都尉自送,则如勿收邪」。载环宛市乃送,吏民不敢动,威震南阳。后为弘农太守,迁河内太守、青州牧,所居著名,有父风烈,而劲正实过之。徙为东郡太守。数岁,平帝崩,王莽居摄,义心恶之,乃谓姊子上蔡陈丰曰:「莽今摄天子位,号令天下,故择宗室幼稚者以为孺子,依托周公辅成王之义,且以观望,必代汉家,其渐可见。方今宗室衰弱,外无强藩,天下倾首服从,莫能亢捍国难。吾幸得备宰相子,身守大郡,父子受汉厚恩,义当为国讨贼,以安社稷,欲举兵西诛不当摄者,选宗室子孙辅而立之。设令时命不成,死国埋名,犹可以不惭于先帝。今欲发之,乃肯从我乎」?丰年十八,勇壮,许诺。义遂与东郡都尉刘宇、严乡侯刘信、信弟武平侯璜等,结谋举兵,立信为天子,义自号大司马大将军。移檄郡国,言莽鸩杀孝平皇帝,矫摄尊号,今天子已立,共行天罚,郡国皆震。北至山阳,众十馀万。莽闻之大惧,乃遣孙建、王邑等,与义会战。义败见杀。呜呼,莽之乱汉酷矣,弑君窃国,罪贯浮于田阎,汉廷群臣曾无一以忠愤闻者。刘歆、刘宏皆宗室,至为莽国师、将军,义兵之西,歆反为莽屯宛,宏反为莽将兵。刘氏若此,它姓臣复何望哉!莽始闻义起师,会汉群臣,宣言周公摄政,管、蔡挟禄父畔周事,以义挟刘信比之。汉群臣皆云,不遭此变,不章圣德。其佞媚乃尔,又岂复有以忠愤兴者乎?于斯时也,独一翟文仲,能凭区区东郡,建倡大义,欲戴汉宗,为国诛逆,功虽不遂,其意象为如何?抑又闻义兵初兴,三辅人霍鸿辈并起应义,谋攻长安,众至十馀万,亦不可谓无人助也。莽方惶惧,至不能食,日夜抱孺子,告祷高庙,放《大诰》作策,班行天下,谕当反政孺子意。使义此时得一战胜,则戮元凶如摧枯,复明辟如反手,功必成矣。不幸至于遽败,犹宜录其忠义大节,标表而旌明之。班氏作史,既不为义特书,而附见于方进传后,又讥义不量力以陨其宗,《春秋》褒贬之旨,固如是乎?义言「死国埋名,犹可以不惭于先帝」,情辞慷慨,固以陨宗殉国自期矣,不量力而死,孰与事汉贼而生乎?固之评于是为大失,因补其遗,作《汉忠臣翟义传》。
杂记 南宋 · 刘克庄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五九六、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一一二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莆田
辛酉,国史、实录院,日历、会要、玉牒、经武要略、敕令所进书,太保、右丞相贾某拜太傅,加食邑。时余兼儤直,预备一制。及宣锁,余适不当日,遂藏藁不出。朝士多见之,惟洪仲鲁侍郎录副而去。后失其藁,不能追省,犹彷佛记三数语,首联云:「总群书,奏《七略》,载嘉汗竹之劳;立太傅,曰三公,爰峻面槐之拜」。中间云:「昔夫子却莱夷之后,定古文之百篇;周公践商奄而归,作太平之六典。向非天资学力之俱到,安能文事武备之两全」。尾联云:「于戏!倚相楚之良史,岂惟读上古之坟典索丘;谢傅晋之伟人,可以系中国之衣冠礼乐」。语意稍著题,与寻常进书加恩者不同。
上圣学尤高,词臣进小字本,或用事稍晦,或一两字未安,必反复询究,或御笔径改定。完颜氏垂灭,李梅亭草某制,用「销金」字,取汉人销金石之语,上改「销」字为「穈」字。程沧洲草禋赦,用「皇灵」字,上改「皇灵」为「国威」。余拟《科举诏》,草《杨镇建节》、《吕文德加恩》制,进小字本,上于中间疑一二字,皆宣谕下问,即具出处回奏。政再改进,上或依改本,或批不必改。凡圣笔所定,无不曲当,此类不能悉记。
孟珙家请赐神道碑,诏学士院撰述,久无下笔者。其家请不已,本院具两直院名衔取旨,御笔:「刘某撰述」。及进稿,翌日宸翰付出三省云:「刘某所撰《孟珙碑》,措词平正」。
辛亥,余以右史兼内制侍讲,时相安晚年高,二三执政方收士誉,诸人心怀向背,以攻安晚者为贤。余一日见晚,晚不胜愤郁而言曰:「吾负诸贤?徐直翁率全台论某者,力引为执政;汝腾为尚书,甫供职而去,超除真学士。某非不容诸贤,诸贤乃不容某。某去,有不如某者来,坐此始见思尔」。余劝其召潘、吴二豸及董夕郎,则人言自止,安晚不纳。外间皆言淳祐旧揆必相,众忧之,不知所出。余因进读《九朝通略》至澶渊事,上叹今无寇准,余从容奏云:「本朝国势差弱,中间有三狄难,赖三大臣以身当之。耶律氏越幽、蓟,犯河朔,决大驾亲征之策毙挞览者,寇准也;完颜氏越太行、黄河,犯汴京,决坚守京城之策走干离不者,李纲也;逆亮百万南吠,或欲散百官而航海,卒之扈銮舆、幸建康者,陈康伯也。臣尝谓此三人者,皆奋由书生,口不谈兵,仕不历边陲,不曾作将帅,一旦国家有急,所立奇伟如此,岂有它哉,直以忠义之气吞此虏耳。方今人材衰少,求伊、吕、管、乐之材恐不可得,若就士大夫中求如准、纲、康伯辈,莫须有人。若不论其人节义大闲,但于曾作边帅中择相,中外之所以寒心也」。上称善曰:「卿言良是,岂非疑朕复用某人耶?朕决不用之」。退而仰叹上英断不已。侍读赵端明用父闻之,叹曰:「人主岂可无儒臣在左右」!
顷,余以少蓬兼西掖侍晚讲。一日汤左史季庸夜访余曰:「闻君翌日进讲,吾欲求外补而上未允,烦君一语赞上决」。余巽谢不敢当。季庸曰:「上于经筵中常目属君,吾求退不求进,君何疑焉」?余漫诺之。及讲罢赐坐,因奏:「汤中求去,陛下何以处之」?上曰:「其人甚贤,朕欲留之」。余言:「汤素恬退,自言初筮二考即蒙拔擢,由掌故学馆历谏官,至柱史,全不历民事,乞一外任自试,万一有外庸,它日召用,不惮再来。其人朴实,非矫饰者」。上曰:「卿素识之耶」?对曰:「臣前假守袁州,中为宜春主簿,与之同官。一旦求岳庙去,臣不能留,由此敬重之」。上曰:「然则合入何阙」?余曰:「此在君父。向来真德秀自右史除江东漕,若除监司亦可」。时江东阙漕,余奏:「以此处汤,何如」?上曰:「已许某人」。退以告游丞相,游丞相曰:「上先诺杨伯岩矣」。即拟奏汤某除秘阁修撰、湖北运判。除目至后省,见御笔批其后云:「除右文殿修撰、湖北运副」。余遂以上意载之赞书。
端平乙未并拜二相之后,时事小异,安晚辞官表云:「忧心愠于群小,或忧蹊隧之渐开;众贤聚于本朝,未必规模之遽变」。再相数年,求去不允,群议稍侵之。又表云:「大臣负暧昧之谤,不能自明;小臣窃忠直之名,以徼后福」。似此类不一,语意极条鬯。
辛酉夏,余进《皇太子宫端午帖子》云:「错繇术进何裨汉,伾以棋亲亦累唐。圣代尊经崇理学,讲堂燕子日初长」。外议以错、伾事不当用,丞相以为问,余曰:「遍考前人所作,此如寒食必用介子推事、端午必用屈原事在上两句,下二句却颂到本朝之美,似此者不可胜举。又杨诚斋老于文学,于大蓬兼光宗谕德,贺东宫生日云:『橘中延绮皓,瓜处屏伾文』。何尝不用王伾事?某下二句归美今日,抑彼所以扬此也」。众议乃息。
辛亥明禋前,余以大蓬兼内制、常少,又被敕摄卿。上既临景灵宫斋殿,余与卤簿使徐同知直翁立帘前。烛光烘帘,见上将易服,而貂珰辈忽离立偶语,若祭礼有未备者。余为礼官,深虑失职,既而微闻寻瓒未见,谓在太庙失记携来。久之,左右奏知,上徐曰:「去取来」。又久之,一珰走告,瓒止在神御殿柱边,烛闇不之见。又以奏,上徐曰:「取来看」。既见本色,上易服,余始跪奏请上行礼。竣事,上还斋殿,左右请究诘掌瓒者,上不答而起,终无所问。因一瓒迟了十馀刻,百执事皆有窘色,惟上自始至终端坐,恬然若无事。余与直翁窃叹,万乘之主而圣性宽洪一至于此,非德盛仁熟,其孰能之!
赵观文与𥲅以版书尹京,都人颇议其挟筦榷以固位市宠,虽油酱琐细皆笼其利。余侍经筵极论之,略云:「榷酤榷契,囊括无遗,弓张未弛。倅失利源,邑因茧丝之取;邑无生意,民受鱼池之殃」。且引汉算缗、唐宫市以讽。又曰:「麟趾之泽熄,虿尾之谤兴」。闻赵愬于上曰:「言臣犹可,乃谤及国姓」。余不自安,讲次乞骸以避之。上问其故,余奏:「臣素善与𥲅,此论国事尔。所谓『麟趾之泽熄』,盖秀才家时文有『无《关雎》《麟趾》之意,不可行《周官》之法度』耳,于国姓无与」。圣意释然。后郑发论余,赵移书闽舶杨瑾云:「后村之去非某意」。
乙未六月,余为编修官兼侍右郎官轮对,至待班所则吴叔永舍人已先在彼侍立矣。叔永借余奏劄一观,余答:「对毕当纳副本,今未敢示人也」。及对,至论伦纪处,上反复论难累百言,余一一条析以对。上色庄然,玉音温厚,不以为忤。既退,叔永问曰:「对何其久也?某立得肚饥矣」。余示以奏藁,叔永叹美曰:「诸人皆不敢言矣,君真不易」。隔三数日,解后见叔永曰:「某为君对语激发,因皇女不育加封词头下,某既草词,别入《贴黄》云:『陛下未有皇嗣,虽皇女亦多不育』。引梅福『续人者所以自续』之语,必为故王立继则子孙千亿。及付出,则《贴黄》已揭去,闻上不乐。某封上且如此,君昨面对,天威咫尺,慷慨开陈,踰晷不退,某有愧于君矣」。后余为季永所论,叔永与游果山联骑饯余湖山,叔永云:「某不意舍弟如此」。余曰:「人各有所见,昔黄鲁直除右史,苏黄门不肯押省劄而寝,不以鲁直乃坡公之客而少恕。其来久矣,何足怪也」!游公笑云:「天下乃有故事亲切如此」。一笑而散。
丙午十月一日,余为少蓬当转对,论国本,大略谓:「此事不可谋之妇寺邪谄之人」。又曰:「当定于一。今也朝选一人焉,暮选一人焉,举棋之势未定,当璧之觊寖广」。又言:「或难臣曰:『金枝玉叶之繁,将恶乎择』?臣曰:『圣意之所属,即天命之所属』」。又言:「近臣无范镇、司马光累数十疏不已,大臣无韩琦、赵鼎以此事为己任」。疏出,翌日闻游丞相亦有密奏。越三日,上享原庙,有贵州刺史之命,而先遣入内小学者归其家塾。后六年辛亥,余召对,再温前疏,愿采臣自侄为子之说。末言:「昔朱熹三见孝宗,言:『日往月来,不惟臣苍颜白发,仰瞻天颜亦非昔矣』。臣自丁未至今亦三见陛下矣,由臣视熹,愚贤虽异,爱君一也。诵熹此言,悽然有感」。上欣然曰:「朕意已定,小者略长成即教他入来」。既对,众论以余不攻安晚,指为晚党。庠士陈宗干谒余,不惬所欲,嗾其党上书,指余二疏皆非,惟论国本差强人意,然未免贪天之功。余累乞骸纳禄,顿首上前曰:「群臣多论国本,陛下试编类,几有一部《通鉴》多。臣止有一板半板,何功之贪」?天颜为一笑。「贪天之功」四字,谓当权位者,若漆室女忧君、老子少倚楹而啸,岂可加以贪天之名乎?景仁、君实一生名节可敬,论建储特一事尔。同时职方员外郎张述亦论此事,尤切,大为时相富文忠公所诋,何足道哉!
余自江东宪以太府少卿召对,御笔赐第入馆,俄兼晚讲,甫旬月又兼权中舍。余力辞至四五,游丞相云:「此上意,某不敢复奏」。余因白丞相:「多士满朝,何至用某作词臣?此距新春不远,万一省试差官,又当滥吹耶」?游公曰:「恐不能免」。余曰:「此大不可。先朝以王君贶、张安道同知举,因争卷子,君贶自谓举进士第一,骂安道曰:『公杂出身,晓不得』。张公以贤良进而人言如此,况其本无出身耶」?游公大笑。其冬,余因留黄去国,晚为兵侍兼内外制。壬戌省试前,诣庙堂乞免考试,今傅相鲁公答语,亦如游公。余举君贶、安道旧话,鲁公亦大笑,卒免差。余仕由门荫,卿监则历宗少、常少、大小蓬,史局则历编修、检讨、同修撰,经筵则历说书、侍讲、侍读,又兼西掖,再直北扉,可谓忝窃,惟不曾为试官尔。
余少未为人所知,水心叶公称其诗可建大将旗鼓,西山真公自为正录时,称其文,延誉于诸公。初筮靖安主簿,年二十四。庾使絜斋袁公被旨来摄豫章,辱致之幕。教官拟贺冬年素不合,忽蒙改委,公不易一字。因白事留语:「主簿它日必以四六名家」。余答:「非素习,黾勉为之耳」。公曰:「君年事未也,而四六乃有李汉老风骨,它日岂易量」?余谢不敢。当时但知李公《汉宫春梅》词而已,实未见其四六也。退以告郡士万楠伯材,自述空疏之愧。万曰:「李公有一位在郡中居」。从其家借《云龛集》与诸家所作诵习之,稍为上官代筦记,大小状皆以薄技得之,它无缪巧。故谏议忠简傅公每见其文击节,荐于朝曰:「使为文字官,必称职」。时余方在选调。上登极,举贤能材识,公已告老,又以余应诏。谢以小启,公自答云:「取旧知而论荐,应新诏之蒐罗。虽非当时有味之言,庶几文若不休之意」。后南塘赵公为西宗,评余四六云:「驯雅简洁,全法半山」。又云:「老胡双眼犹能别宝,更须参取欧、苏,使之神化不测」。它日见余一二篇,又云:「某在兄云雾中。今知前所见一卷,就某所好一体耳」。时南塘四六独步一时,西山书云:「安得好时节,使兄与南塘对掌」!其后南塘直玉堂,余亦忝内外制。
西山四六高处不可慕拟。为江东漕,与广德守魏岘争赈济,谢表惟欧公能道,他人莫及也。然书与余云:「某四六从龙溪入,兄与履常由半山入,故标致不及二公」。其谦下如此。
余开禧乙丑补入参果行,仲弟无兢、从弟志学参持志,与安晚同斋,余因二弟识之。后余宰建阳,李知孝方兴乌台诗案,余踪迹危甚。晚在琐闼,力劝远相不宜以言语罪人,其事遂解。余有一启谢晚,或云语泄祸未已,遂不果投,惟录寄西山及陈参与正夫。远薨晚相,客见其座右写陈振孙、刘克庄姓名,正夫乃示以前启,俄有堂审之命。会西山帅三山,以议幕辟余,除将作监簿兼福建参议官。西山召,余遂牵连造朝。安晚初相,贺执满床,晚以余启为第一。及为枢掾,以西山薨,堂白再乞福建参议以送其终。二相皆言:「早间方奏知,欲以礼部郎官相处,如何去得」?检正余子寿、副都承颜耆仲、左司崔端纯、右司赵汝谇陶木、编修陶奎在坐,皆闻其语,退而相率贺余。余曰:「祸将作矣,何贺之有」?未几,被论去国。李元善在谏省,小柬云:「因南宫之除稍响,一表郎何足忌,忌余或为词臣耳」。然余晚遭遇,未尝历表郎而为词臣。
余为广漕被召,为金渊所论,予祠。明年以尚右郎官召,为濮斗南所论,皆言其披襟南宫。余每与游丞相及安晚诸公书言:「某中年婚嫁迫人,但得一粗官,苟俸禄以送老足矣,虽凋郡边城或总饷亦愿为。乃无故加以此名,幸无它过。今年之斥此罪也,明年之斥又此罪也。初负此谤未五十,今六十矣,恶名著身如染癞沐漆然」。词穷理极,终不能免此等差使。壬戌二月,宣锁草《杨蕃孙建节》、《皇侄乃裕检校少保制》,二鼓尽进稿,至四鼓后宣谕问《蕃孙制》所称「渭阳」二字。时将解衣就枕,旋呼烛作回奏,不禁劳苦,有「衰飒秃翁垂八十,四更烛下作蝇头」之句。又六月二十九日召试馆职内宿,夜作策题,写未毕,忽晕眩不自持。诘旦,遂语同院洪伯鲁,决策求去,以贵主薨不敢入字,至八月末始得请。
余年六十二,罹陟屺之哀,始得晕滑二疾。初犹三两月一作,及辛亥免丧召归,则二疾月一再作,或数日一作。十日九谒告,上问宰执知余疾状,云何不灼艾。宰执使人导玉音,余始炙丹田,饵乌附,自夏徂秋,小愈。迫禋祀,始参告宰执。徐枢直翁言:「昨奏差执绥官,上曰『刘克庄可而病,程公许可而老』,遂差陈显伯。可见上有清切差遣,常属意于君」。
辛亥,五使按严更警场,余摄太常卿与焉。版书赵德渊为余言:「止消几个使相,穷了版书」。因言赵悦道一员锡赉一千八百疋两,始悟温公力辞郊赉之意。时悦道为仪同、节钺(德渊尹京,兼桥道顿递使。)。
端平初,陈珰洵益微惹外议,余轮对略及之,云:「北司贵臣,凭恃恩宠,风宪不敢劾」。上问为谁,余以洵益对,上不以为忤。稿传,意台中必不乐,而台端王去非乃上疏相助,当时台谏之贤如此。后李元善论宫媪及洵益,迁工侍,不拜而去。然未几召用,至内相。一德度前代帝王所不及。
上洞知群臣情态。端、嘉后言者多及宫媪,或言二吴阴与通谱,认之为姑。道夫因论事亦有数语及之,若欲摆踪者。唐伯玉察院晚讲,上语及道夫,笑曰:「别人如此说,他也如此说」。伯玉因弹道夫,《贴黄》及毅夫。二吴一生权谲,而不知心术为人主所窥如此。
宰辅赐谥多上自定。杭相李公当轴除授,公户庭肃,鞭靴不及其门。与乔孔山相先后薨,上谥李曰「文清」,谥乔曰「文惠」,圣笔之严如此。近矩堂董相薨,御笔赐谥「文清」,余归道建,徐公直翁问董何以谓之清,余曰:「见董公词头,至院草制,缴连其《乞致仕表》,自言策免后十年居里,自惭无益县官,职俸祠俸皆不敢帮。岂非上见其遗言如此,遂得美谥耶」?徐默然。后陈益斋谥「忠肃」,直翁谥「忠简」,皆出圣裁,不下有司。
论新法奏(熙宁三年) 北宋 · 吕诲
出处:全宋文卷一○三九、《宋名臣奏议》卷一一五、《东都事略》卷七八《吕诲传》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二六七
臣闻忠臣虽在畎亩,不忘于君。而况备员近缀,名为谏官,虽居谴谪之地,犹分寄委之任,与夫畎亩疏远之人,岂不异哉?萧望之身虽补外,心在王室,亦微臣区区之志也。臣自夏得疾,久而未愈,因有陈奏,请就闲官,不俟引年,亦愿还政。盖不量力而忧国,徒一心而爱君,进不得用其言,退不得辞其禄,愤懑忧积,诚有所发。愿因邮入奏,少纾愚忠之万一。上动宸听,死生惟命。臣每闻中外论议,道路流传,朝政日务更张,圣躬鲜闻安静。人情不悦,致此者其必有以。臣闻政者君之所以藏身,本于天也。天有常道,殽以降命,日月星辰辉光于外,阴阳寒暑生杀以时。不见天之运动声气,而岁功自成,圣人所以藏于形迹,法天之常也。虞舜高拱岩廊,无为而民自化,得此之道也。周文翼翼小心,日中不食,隆杀之异者,劳佚之殊也。至于衡石量书,劳心或过,岂帝王之事哉?恭惟陛下性禀生知,才高天纵,识足以造几微,明足以洞幽隐,帝王之事业,古今之成败,宜得其要。而劳心焦思,常恐不及,似未臻于要道,岂圣功独运,而赞襄之力有所未至耶?臣闻开基之主,践履艰危,下顺人心,上当天意,建一事,立一法,传之子孙,期于无穷。思虑之宜,必得其详。守文之君,享其安佚,继志绍述之事,光昭丕承之业,日谨一日,此其务也。所以成王嗣位,述文武之道,休功盛烈,不敢专有其名。故《周颂》曰:「念我皇祖,陟降庭止」。言思念先王之德,奉而行之,上天歆享,鬼神祐之。陛下求治诚切,运心太过。论议者不闻显扬先帝之盛事,争言制度不可用,务变更之。所更或不可行,则士民无所信,相与是非,群情扰扰,莫之安也。陛下释乐成之业,而虚为此纷纷,诚可惜也。臣闻治天下者,审所尚而已。上之所好,下必甚焉。今大臣不能遵守法度,以尊崇王室,小臣得以智计谋身,迎合时务。比来新进之人,朝奏暮召,小言一发,遂要大利。歙歙奔竞,唯恐其后。皆自谓不同世俗,乃曰贤人举事必立异,是非相反。谈兵者以起事攘夺为禦戎之策,言利者以牟歛朘削为惠民之术,罔上之论,率皆此类。一有攻其利害,随即黜逐,是特峻法,以固新令。将使士人,不敢公议。亏损盛德,莫大于此。甚者东南均输,昔张林尝献此术于汉朝,比下尚书通议,皆云非便。武帝不听,穷兵黩武,算及舟车,筦榷之禁,从而生焉。时值亢旱,下民皆曰烹桑弘羊天必雨,其怨可知尔。孝昭即位,霍光秉政,一切宽弛,群心翕然,史策书之,千古为是。自青苗息钱散行诸路,贷之甚重,取之甚薄,但施与未当,公私两损,徒起怨咨,万口一同。今又以五等民籍与坊郭户等第,僧道官户,例均役钱。废衙前,夺酒坊,以雇庸钱为名,其实笼利以入公府。诏令既下,人心震摇,以其会歛,殆无生意。诸路监司与提举官分行州郡,虽曰商量,盖示必行。官吏畏威惕息而不暇,谁复公言以究其利害?交相疑议,递成纷扰。平时十户之内,一二应役,则七八遂其休息。今徭役不得减省,阙空者助其资费,劳则均而未见其逸也。我朝著令一百馀年,富彊者供其力役,则贫寠者遂其安息。损有馀补不足者,正得术矣。生民悦戴,仁惠沦于骨髓。一旦更变,莫知所措。繇是言之,旧法无弊,新法未安。主议者不究利害,自未知信,欲下民悦从,不亦难乎?岂特妄作以生事,其实贾怨于天下也。孟子所谓国君欲利吾国,大夫欲利吾家,士庶人欲利吾身,是「上下交征利,而国危矣」。必图治,在仁义而已。董仲舒曰:「皇皇求仁义,而惟恐不足者君子也。皇皇求财利,而惟恐不足者小人也。未有仁而忘其亲者,未有义而不爱其君者」。小人见利忘义,焉有爱君之心哉?浅识者虑非及远,锐于改作,以要己利。古语曰:「利不十不变常,利不百不易业」。庶人犹戒其轻举,况天下之重乎?在《易》之《革》卦曰:「已日乃孚」,「利贞,悔亡」。言已日不孚,革不当也,悔吝生乎动,革而当,则其悔乃亡。又《恒》卦曰:「浚恒凶言,圣人久于其道,而天下化成」。处其初而浚恒求深,物无馀蕴,害正而无攸利也。且如总人谷者,莫重于三司;制国用者,必仰于冢宰。今一二大臣,制置三司条例,小官十数员,参议立法,三司主判,唯知奉行宰相,不言得失,脂韦于其间。书黄札而恬不为意,制令每下,人必惊骇。士议于朝,民怨于市,商贾谤于路。流于四夷,得无轻汉之意焉?比闻除司马光枢密副使,邹何御史里行,皆言条例害公之事固辞,乃罢成命。言职相继亦左迁,或居家去职,阖门待罪。臣寮言之甚众,陛下持之益坚。古人有云,臣专于君谓之不忠,子专于父谓之不孝。又如阴阳之和,不长一类;甘露时雨,不私一物;万人之主,不阿一人。今有专君之臣,如是中外忧愁。望陛下开悟,与正人讲图康济之术,不害饥啼而待哺,执热而俟濯也。臣切思之,专君必有制君之谋,用己必有利己之术。前世何尝无之,安危在所用尔。臣请以战国时前人事迹明之,以为祸乱之监。申不害曰:「有天下而不恣雎命之,以天下为桎梏者,无他焉,不能督责,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,若尧禹勤俭,桎梏其身,可谓大缪」。韩非曰:「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,则荒肆之乐辍矣;陈说论理之臣开于侧,则流漫之志诎矣;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,则淫康之虞废矣。故明王能外此三者,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,而修明其法,故身尊而势重也」。商鞅说秦变法,孝公恐天下议己,鞅曰:「民不可与乐成,论至德者不和于俗,成大功者不谋于众。圣人茍可以彊国,不法其故;茍可以利民,不循其礼」。孝公惑之,遂变秦法。李斯曰:「明申韩之术,修商君之法,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,未之闻也。此谓督责必,督责必则所求得,所求得则国家富,国家富则君乐丰。故督责之术设,则所欲无不得。群臣百姓救过不给,何变之敢图也」?四人者尚权诈,薄仁义,峻刑罚,重督责。厚歛以毒民,肆威以彊国。逢君之恶,唯利是视,当时亦自谓有功于国家。爱君纳忠,随而是者,非谄谀则畏惧,使庸主信惑,甘心所制,卒至于丧邦。奸谋若是,谓之无才,可乎?然本以周孔之道立身,攘取卿辅。及其得君,反用严酷申韩之法驭世,生灵忿怨,不免夷戮,家国并灭,其愚可知矣。且如汉平之世,王莽专事,外示谦恭,招延贤士,中藏深险,窥玩神器。以王寻、王邑为腹心,甄丰、甄邯主击断,平晏典枢机,刘歆典文章,孙建为爪牙,并以才能置在显要。莽色厉而言方,每欲有为,讽其党而言之,终至倾覆。繇惑于偏听,不寤机诈,事权之重,朋党分挈,尾大不掉,势不得不然也。有以知大奸乘时,盗名器而至于窃国者,可胜数哉?履霜之坚,诚有渐也。且天下,大器也,置之安处即安,置诸危处即危。陛下今当审措置之得失,奸邪盗弄威福,不可不察。如宰相者,上佐天子燮理阴阳,内正百执,外威四夷,岂一日可虚其位哉?一陈升之去元台,遂亦不补,是奸人有所觊觎。自青苗钱规利以来,言者相继得罪,主议者岂不知罪轻而谪重?乃固其法尔。弃灰于道,绳以深文,乃商君立法之意。今复见矣。向者御史一出,淮浙路二狱追扰,延累者不啻千人,又提举小使数十人,分布于外,名曰提举常平仓廪,其实廉察之职也。将恐狱讼由此而长,必使群臣百姓救过不给,则善人解体,忠臣结舌,人主孤立于上,而天下危矣。借若山泽之利,锥刀之末,笼之得术,取之无遗,宝货委积,府库充实,陛下不过营宫室,广嫔御,事燕游,丰赐予,锐甲兵,轻戎虏,适心快志而已,诚为乐也。顾尧禹勤俭,桎梏其身宜矣。与其藏于天下,孰为广乎?然天下之民尽利以遗之,未必束手而赴沟壑。一有怨起,啸聚山谷,悔将安及?且民犹水也,能载舟亦能覆舟,宁可忽耶?臣不识陛下信用险诈之言,力沮忠谠之议,虽小过而惮改,将遂非而不复,必以为帝王之举无过于此,而不当悛易,则仲虺戒成汤,不曰「用人惟己,改过不吝」。秦穆悔过自誓,孔子亦为称美。《易》曰「乾德不可为首」。盖不可更有尊刚故也。臣向忝风宪,尝奉顾问,谓之才者将欲大用,臣但举其艺能之优,未见其经济之略也。及朋党之势太盛,条例之权太重,以至得罪补外,经年以来,但闻朝廷议论纷纷,颇合前奏,陛下应亦记之。《书》云:「知人之难,尧舜其犹病诸」。翼奉曰:「治道之要,在知人之邪正。人诚向正,虽愚为用;若乃怀邪,智益为害」。夫人情莫不爱己,莫知爱己者,不知自爱也。今与之图治者,皆未试之人,为谋身希旨者过半。贾天下之怨,尽归圣躬,岂爱己之谓欤?臣窃以忠臣不避诛戮,故敢直谏。岂独恶生而欲死,异于人哉?盖遂其死,则足以成己之名;得其生,则成君纳善之美。是生死两得,断于前矣。所以区区敢言,不忘于君者,诚也。尚冀千虑之得,或有回天之幸。臣伏望陛下详览统业之事,洞究几深之理,法天所以成岁之功,为政所以藏身之固,高拱岩廊,广虞舜无为之化,念我皇祖推周成在疚之心,号令戒于未孚,言动谨乎过举,赏不及于无功,罚不加于无罪,图任老成之人,摈斥浮诡之论,罢制置条例之司,废诸路提举之职,明诏天下,厌慰群情,置器审安危之处,结民以忠信之实,薰陶庶汇,自然洽和,凝神清净,岂不休哉!经云:「富贵不利其身,所以能保其社稷」。盖守谨之至也,惟聪明察焉。臣迂阔之言,固不足取,敢冀周爰咨诹,识其当否?身膏斧钺,乃其分矣。冒犯宸扆,臣无任陨越。
进五规状 其一 保业 北宋 · 司马光
出处:全宋文卷一一七八、《司马公文集》卷一八、《少微通鉴续编节要》卷四、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九四、《国朝诸臣奏议》卷一、《皇朝文鉴》卷四八、《东莱集注类编观澜文》丙集卷一九、《圣宋文选全集》卷五、《九朝编年备要》卷一六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二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三七、《古文渊鉴》卷四四
天下,重器也,得之至艰,守之至艰。王者始受天命之时,天下之人皆我比肩也,相与角智力而争之。智竭不能抗,力屈不能支,然后肯稽颡而为臣。当是之时,有智相偶者则为二,相参者则为三,愈多则愈分。自非智力首出于世,则天下莫得而一也。斯不亦得之至艰乎!及夫继体之君,群雄已服,众心已定,上下之分明,彊弱之势殊,则中人之性,皆以为子孙万世,如泰山之不可摇也。于是有骄惰之心生。骄者,玩兵黩武,穷泰极侈,神怒不恤,民怨不知,一旦涣然,四方糜溃,秦、隋之季是也。惰者,沈酣宴安,虑不及远,善恶杂糅,是非颠倒,日复一日,至于不振,汉、唐之季是也。二者或失之彊,或失之弱,其致败一也。斯不亦守之至艰乎!臣窃观自周室东迁以来,王政不行,诸侯逐进,分崩离析,不可胜纪,凡五百有五十年,而合于秦。秦虐用其民,十有一年而天下乱,又八年而合于汉。汉为天子二百有六年而失其柄,王莽盗之,十有七年,而复为汉。更始不能自保,光武诛除僭伪,凡十有四年,后能一之。又一百五十有三年,董卓擅朝,州郡瓦解,更相吞噬。至于魏氏,海内有三分,凡九十有一年而合于晋。晋得天下,才二十年,惠帝昏愚,宗室构难,群胡乘衅,浊乱中原,散为六七,聚为二三,凡二百八十有八年而合于隋。隋得天下,才二十有八年,炀帝无道,九州幅裂,八年而天下合于唐。唐得天下一百有三十年,明皇恃其承平,荒于酒色,养其疽囊,以为子孙不治之疾。于是渔阳窃发,而四海横流矣。肃、代以降,方镇跋扈,号令不从,朝贡不至,名为君臣,实为雠敌。陵夷衰微,至于五代,三纲颓绝,五常殄灭,怀玺未煖,处宫未安,朝成夕败,有如逆旅。祸乱相寻,战争不息,流血成川泽,聚骸成丘陵,生民之类,其不尽者无几矣。于是太祖皇帝受命于上帝,起而拯之,躬擐甲胄,栉风沐雨,东征西伐,扫除海内。当是之时,食不暇饱,寝不遑安,以为子孙建太平之基。大勋未集,太宗皇帝嗣而成之。凡二百二十有五年,然后大禹之迹复混而为一,黎民遗种,始有所息肩矣。由是观之,上下一千七百馀年,天下一统者,五百馀年而已。其间时时小有祸乱,不可悉数。国家自平河东以来,八十馀年内外无事,然则三代以来,治平之世,未有若今之盛者也。今民有十金之产,犹以为先人所营,苦身劳志,谨而守之,不敢失坠。况于承祖宗光美之业,奄有四海,传祚万世,可不重哉!可不慎哉!《夏书》曰:「予临兆民,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」。《周书》曰:「心之忧危,若蹈虎尾,涉于春冰」。臣愿陛下夙兴夜寐,兢兢业业,思祖宗之勤劳,致王业之不易,援古以鉴今,知太平之世难得而易失。则天下生民,至于鸟兽草木,无不幸甚矣。
阶级劄子(治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上) 北宋 · 司马光
出处:全宋文卷一一八九、《司马公文集》卷三一、《皇朝文鉴》卷四九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一一九、《经济类编》卷三四、《经世八编》卷二三、《司马温公年谱》卷三
臣闻治军无礼,则威严不行。礼者,上下之分是也。唐自肃、代以降,务行姑息之政,是以藩镇跋扈,威侮朝廷,士卒骄横,侵逼主帅,下陵上替,无复纲纪。以至五代,天下大乱,运祚迫蹙,生民涂炭。祖宗受天景命,圣德聪明,知天下之乱生于无礼也,乃立军中之制,曰:「一阶一级,全归伏事之仪。敢有违犯,罪至于死」。于是上至都指挥使,下至押官、长行,等衰相承,粲然有叙。若身之使臂、臂之使指,莫敢不从。故能东征西伐,削平海内,为子孙建久大之业,至今百有馀年天下太平者,皆由此道也。近岁以来,中外主兵臣僚,往往不识大体,好施小惠,以盗虚名。军中有犯阶级者,务行宽贷。是致军校大率不敢钤束长行,甘言悦色,曲加煦妪,以至懦怯兵官,亦为此态。遂使行伍之间,骄恣悖慢,寖不可制。上畏其下,尊制于卑,所谓下陵上替者,无过于此。臣闻「圣王刑期于无刑」,今宽贷犯阶级之人,虽活一人之命,殊不知军法不立,渐成陵替之风,则所系乃亿兆人之命也。臣愚欲望陛下特降诏旨,申明阶级之法,戒敕中外主兵臣僚,令一遵祖宗之制。如敢有辄行宽贷曲收众心者,严加罪罚,以儆其馀,庶几纲纪复振,基绪永安。取进止。
乞令张浚措置防秋然后班师上奏 宋 · 章谊
出处:全宋文卷三二八九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三四
臣闻江淮招讨使张浚之师自破李成、斩孙建、马进之后,盗贼震恐,知尊朝廷。如张用、孔彦舟之徒,皆愿听节制,乘此机会,可以措置江湖淮甸之间,使兵皆隶将帅,使将皆有职任,分布要害之地,委以战守之事,各令漕臣给其粮饷,严罚重赏,责以来效。如此,则防秋之事,大槩略举矣。然后张浚可以班师,别听陛下之指授。今闻朝廷许之入觐,径自淮西循江而下,窃恐奉诏遄归,其于江湖淮甸之间有合措置事务不暇经略,则数路之广,盗贼复得屯聚,军兵无以弹压,虽留岳飞一军以为声援,终恐兵少望轻,缓急难济。伏望睿明更赐裁酌,不胜幸甚。
帝王绍运图 南宋 · 黄裳
出处:全宋文卷六三九六、民国《江苏通志稿》金石卷一七、《宋代蜀文辑存》卷七一
《帝王绍运图》,自五帝以降迄于国朝,凡一百九十五君,历三千五百馀年。世道之理乱,王统之离合,于斯可睹矣。昔温国公司马光之言曰:「周室东迁以来,王政不行,诸侯并僭,分崩离析,不可胜纪。凡五百有五十年,而合于秦。秦虐用其民,十有一年而天下乱,又八年而合于汉。汉为天子二百有六年,而失其柄。王莽盗之十有七年,而复为汉,更始不能自保。光武诛僭伪凡十有四年,然后能一之。又一百五十有三年,董卓擅朝,州郡瓦解,更相吞噬,至于魏氏,海内三分,凡九十有一年而合于晋。晋得天下才二十年,惠帝昏愚,宗室造难,群胡乘衅,浊乱中原,散为六七,聚为二三,凡二百八十有八年而合于隋。隋得天下才二十有八年,炀帝无道,九州幅裂,八年而天下合于唐。唐得天下一百有三十年,明皇恃其承平,荒于酒色,养其疽囊,以为子孙不治之疾。于是渔阳窃发,而四海横流矣。肃、代以降,方镇跋扈,号令不从,朝贡不至,名为君臣,实为雠敌。陵夷衰微,至于五代,三纲颓绝,五常殄灭,怀玺未暖,处宫未安,朝成夕败,有如逆旅,祸乱相寻,战争不息,流血成川泽,聚骸成丘陵,生民之类,其不尽者无几矣。于是太祖皇帝受命于上帝,起而拯之。躬擐甲胄,栉风沐雨,东征西伐,埽除海内。当是之时,食不暇饱,寝不遑安,以为子孙建太平之基。大勋未集,太宗皇帝嗣而成之。凡二百二十五年,然后大禹之迹复混而为一,黎民遗种始有所息肩矣。由是观之,上下一千七百馀年,天下一统者,五百馀年而已」。呜呼,以图之所载,与光之所言,合而观之,则知自古及今,治不能十一,而乱常八九,为君者亦可以知所戒矣!